森林里已经一片漆黑，浓密的树冠间隙透出其上宝蓝色的天幕。
埃德蒙坐在他们栖身的树坑边缘守望，树冠上融化的雪滴落打在浸油稻草作的蓑帽上。单调的声音让同行的黑发少年伍德兰睡去，靠在他的肩膀上。
首轮搜索失败归来，影手教头之前已经发过一轮火了。她的一头黑色卷发被自己抓得乱蓬蓬的，教头不能理解分头行动之后居恩和达芒没有阻止伊拉离队的做法。
在踱步的她面前，两个大个子就像被吊在桅杆上一样笔直地站着，坑顶的乱麻一般的树根扎进头发里他们也不敢乱动一下。
“居恩。”教头想起来什么事一般停下脚步，“你怎么阻止她离队的？”
“我警告了她。”一头冷汗的大个子绷直了身子，混进头发的泥土从他脸上滑落。
“我教过你什么？！”火气已经从她鼻子里喷了出来。
“听从命令是卡拉马里队员的基本职责。”
“所以你为什么没打断她的腿把她带回来？！”突然爆发的教头喷了居恩一脸口水，大个子吓得手指头都不敢动，伍德兰也被惊醒。
“没事，没事。”埃德蒙拍了拍伍德兰，那少年天蓝色的双眼里迷惑混着恐惧。
伍德兰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怒吼着的教头，微微往前移了些许：“没事，伍德，别怕。”他自言自语道。
“你都十八岁了还管不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！废物！”教头继续。
居恩是这个小队里最年长的队员，他络腮胡须已经长得初有规模，比其他成员更多经受了风雨的面孔上刻着符合年龄的成熟。影手希望扶植他做将来的队长，但在埃德蒙看来，居恩也许能做一个很好的队长，却不是当领导的料——这汉子虽然平日细心，脑子却在需要应变的时候转不起来——主持平日的训练和管理杂务倒是绰绰有余。
站在居恩身边的达芒从体型和气质上看完全不是一个类型。后者留着束成马尾的长发，晒成红棕色的面庞干干净净，胡子应该是昨天刚刮的。达芒总是面带微笑，表情柔和，细声细语的说话方式像怀抱婴儿的母亲。达芒从小就向医者父亲学习制作各种草药，继承了一身药草香味。
现在的要务是找到伊拉，在这里耗费体力和时间并不会有任何帮助。
“教头，你就算现在把他们俩吊死在这也没用，我们还是快吃饭然后出发再找找看吧？”他打断了教头，提出了中肯的建议。
“猛火……！”影手转头就把怒火烧到了他身上，但她无可指摘，只能咬牙看着征求同意的埃德蒙，压抑怒火的沉重呼吸让她从喉咙深处发出野兽一般的声音。
埃德蒙感到伍德兰又受惊一般地后退了几厘米，他站了起来，下意识地将伍德兰挡在身后。
“教头，伍德他也需要休息一下。”他冷静地提醒教头。
教头年龄已经可以做他们俩的母亲，但她摇摇头，一挥手：“……好，吃点东西，十分钟之内出发。”
他回头示意伍德拿干粮，少年一听吃饭表情就变了，十分开心地拖过背包寻找其中藏着的糖油饼。
“吃饭！吃饭了！”少年说道。
现在伍德兰仿佛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。
当埃德蒙告诉他伊拉失踪了的时候，那男孩只露出了一瞬间惊恐的表情。
“如果我失踪了，你会来找我吗？”他问。
“当然。”伍德兰在埃德蒙惊讶他的反应时自问自答。
埃德蒙反对影手教头将伍德兰带上岸的决定，因为后者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。但教头认为伍德兰需要一个不同的环境缓解压力。
诚然，那男孩上岸之后非常开心，任务开始时也很有劲头，但伊拉失踪的消息传来后，他又变回了在船上那种闷头自言自语的样子。
必须把伊拉找回来。这个小队已经在一年前的叛乱中失去了伍德兰的姐姐瓦蕾，他们心理上承受不起再次减员。
山腰荒原上没有遮蔽，白茫茫的一片。积雪之上行走一步一滑已经很危险，但更可怕的是隐蔽在其下的碎石和冰。影手带着他们徘徊了几分钟才决定，冒险带着小队向着伊拉离开的方向登上山坡。她走在最前面，吩咐他们三人一定要踩着她的脚印前进。没有经验的人在入夜后走积雪的山路，有十条命都不够死。
埃德蒙了解教头，她视他们为自己的孩子，暴怒的背后是一颗已经在滴血的心。
在这样的雪夜里早一分钟找到伊拉，后者生存的可能性就越大，所以每个人都瞪大眼睛，期望能在昏暗的视野中看到伊拉黄如稻草的长发。
队伍行进得很慢，油脂火把不断地因为有雪滴落而嗤嗤作响，这是除了山风以外他们能听到的唯一声音。埃德蒙估算着再次出发的时间，大概已经过去三个小时，但没有人发现那伊拉的踪迹。
“哪里不对。”走在他后面的达芒嘟囔着。
若是你想说教头选错路了的话，估计她会把你踹下去。埃德蒙默默在心里说着。
“啥？”殿后的居恩闷声闷气的声音传了过来。
“哪里不对，我的嗅觉不会有错。”
“怎么了？”
埃德蒙听着他们的对话，思索前者的理由。
“气味，你们闻到了吗？烧焦的肉的味道。”
“没。只有你身上药草的味道，不要乱说。”居恩用力吸了几次鼻子，焦虑的语气显而易见。
“停下来！”达芒抬高了声音呼唤前锋影手，她极不情愿地停了下来，转头望向这边。
达芒仔细地嗅了嗅周围的空气，“教头，我们的火把上涂得是海豹油吧？”
“是的，你发现了什么味道？”影手的眉头一皱，看起来她似乎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。
“大概是鼠类的肉，完全烧焦了的味道，在这雪地里能闻到的话距离应该不太远。”
还好。埃德蒙也松了一口气。若这时闻到的是人类脂肪燃烧的味道的话，恐怕伊拉就凶多吉少了。
“会不会是伊拉的猎物？”居恩听起来乐观了点。
“有这个可能……”达芒的语气很犹豫，他也在思索，“但……她不会把雪鼠烤焦了吃的吧？”
诚然，这个季节本来就是脂肪多肉少的雪鼠若是烤焦了就完全没得吃了。
“不管这么多，我们先去看看。”影手宣布，“味道是从哪里飘过来的？”她也尝试嗅出空气中的端倪，但最后只能摇头等待达芒四处探寻的结果。
“那边。”红脸大男孩给出了自己的判断，他们要向着更高一点的地方前进。
不出半小时他们就找到了气味的来源——一个小山坳里的露营地。露营地的篝火即将燃尽，被木棍粗暴穿起来的烧焦鼠类插在篝火边，山坳入口被雪覆盖的地方有一个毛皮袋子，周围乱摆着几把粗制的金属、石制武器。
“是猎人。”教头断言道。
伍德兰走过去掀开毛皮袋子的一角看了看，里面的气味让他立即捏起了鼻子。这时他们才看清那些武器的真实大小——每一件武器立起来都会比伍德兰还高。
“它们已经……”
“应该是死了。”埃德蒙十分肯定这是伊拉的杰作。
“这丫头……”影手将摇摇欲坠的篝火堆踢了个粉碎。
“你们觉得这是她干的？”居恩似乎还没考虑明白这其中的可能性。
“除了我们这个区域还能有谁？城邦人没胆量来这边。”达芒解释道。
“那她去哪了？”居恩说着就走到了山坳的出口，查看地上的痕迹。
埃德蒙也想知道。他不明白。伊拉是个聪明人，有这样一个可以避风雪的宝地存在，为什么在解决掉猎人之后不回到这里？除非是她在此之后遭遇不幸，或者杀死猎人另有其人。
沉默。
“肯定不会远了，我们继续找。”教头咬着牙，走出了石涧。
当然，在这样的环境下，和猎人赛跑还不如正面对抗，伊拉走不了多远。
山风骤然变大，雪花如絮一般地落下，眼看着就要失去搜寻的希望，他们却找到了一些踪迹。
猎人们的脚印，薄薄积雪下粘血的箭矢，细小的线索都没逃过埃德蒙和达芒的眼睛。
他们推断伊拉是边打边退，一路向着更高的地方走去。然而当搜索到在一个布满碎石的坡上时——
“她滑了一跤。”埃德蒙探头看了看崖下，茫茫白雪上没有任何痕迹，“但是人没掉下去。”
眼尖的达芒随后又找到了几支掉出的箭，和更新鲜的足迹。追踪很快就来到了一片相对开阔三面都有矮崖环绕的平地上，淡淡的血腥味每个人都能嗅到。
三具猎人的尸体，已经凉了，但上面只盖了薄薄一层积雪。
一个被弯刀利器穿脑而死，一个颈部插了两把飞刀，这很明显是伊拉所为；而第三个头部几乎被完全打碎，几米之内散落着血、骨头碎片等无法辨认的残骸，它身下的血潭中有一条拖拽的痕迹。
影手站在这具无头尸体旁边，若有所思地看着不远处的岩壁。周围简单搜寻过之后，埃德蒙和其他两个队员聚集了过来。
“没有伊拉受伤的痕迹，脚印上的血应该是猎人的，没几步就干了。”达芒报告。
“这两个确实是她干掉的，飞刀是她的，那一个头顶的口子是用咱们的弯刀刺的。”居恩仔细检查了尸体。
“我找到了这个。”埃德蒙指向那岩壁，摇曳的火光中，石壁上有数道从上而下的划痕。
“划痕不是由其他石头造成的。”他断言，“有钩爪样的东西抓在石壁上时留下了这些痕迹。”
“埃德——！”伍德兰从岩壁上冒出头，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攀上了那道十多米的悬崖。
“伍德！你怎么上去的！？找到了什么？”影手教头又气又惊喜。
“这个！”他举起手，指间捏着什么细小的东西。
“你快点下来，我们这么远哪看得到！”教头命令。
埃德蒙本以为微光之下的岩壁很难攀登，但伍德兰毫不犹豫地翻下崖边，借着几道数厘米宽的岩缝降了下来。
少年将指间几颗如同米粒一般大小的残片展示给大家。
墨绿色，有依稀的角质光泽，似乎是被外力撕扯而断裂的边缘微微泛白。
所有人一起点了点头。“是蜥蜴。”影手下结论道，“伊拉可能是被变种蜥蜴带走，或者她跟踪对方走了，这片鳞是那家伙在巨岩上行走时磨掉的。”
“那是什么干掉了那个猎人？变种蜥蜴有那么大力气？那么厉害的武器？”居恩看起来还是略有疑惑。
“无论那是什么武器，那也一定是可以打碎猎人头骨的大家伙。”埃德蒙在混在冻冰的碎肉中发现了一些石片。虽然已经变成极小的碎块，某些断面上仍然能看出加工的痕迹。
变种蜥蜴没有加工这样武器的智力。所以他们面对着的肯定是更加可怕的敌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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